科技翻译面面观
─ 从计算机领域谈起 ─
侯捷
本文发表于
2002/02 台北《Run!PC》杂志
2002/01 北京《程序员》杂志
2001/12/08,侯捷应师范大学翻译研究所之邀,做了一场开放演讲。以下是内容摘要,以第一人称叙述。
●开场
今天很开心来到这里,和各位老师同学交换科技翻译上的心得。请容我先花数分钟介绍一下我自己,激发各位听讲的意愿。我原本是一个计算机软体技术人员,从纯粹技术领域转换角色,成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是我的生命中一个从无预期的转弯。进入写作和翻译之前,我从来没有文字工作经验,也不曾对文艺有过特别的兴趣。但是当我初次接触技术性写作和翻译,我清楚知道这将是令我一辈子开心快乐的工作,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兴趣是多么美妙的事呀,可以一下子扭转一个人30年的轨迹。我相信,花了这么大力气考上国内最高翻译学府的各位高材生,一定也是出於强烈的兴趣而选择这条路。翻译是一种半创造性的工作,没有强烈的兴趣,不可能做得来,也不可能做得好。
1990年至今,我的写作与翻译已经11个年头,全职时间几近10个整年。所有作品都在计算机相关领域内,80%是硬性专业技术,20%是软性电脑散文(含书评、观感、纪行),侯捷网站(http://www.jjhou.com)完整记录了这一路走来的历程,也保留了相当多的电子成品。十年来大约累积 15 本着作,15 本译作,以及上百篇软性文章;硬性技术文章由於未留存下来,数量已不可考。就数量而言,这样的成绩还算不恶,人说「着作等身」,侯捷大约有「等腰」的高度了。通常创作者不太愿意和「多产」二字挂边,心态有待研究,可能是秉持「物以稀为贵」的观念。不过「等腰」毕竟是10年的积累,实在也谈不上傲人,仅止一般而已。
90年起,我一直是个「创作歌手」,95 年翻译了第一本书,才开展「翻唱歌手」的角色。这些年来,翻译逐渐占据我愈来愈多的工作份量。在这么多年的经验中,我累积了一些心得与想法,今天来和各位谈谈「面面观」。
请容我特别提醒,这次应邀到所演讲,我谈的并非翻译技术,而是技术翻译。师大翻译研究所的同学,不论就外语能力或翻译理论,肯定都比侯捷高明许多。老师的水平更不必提了,有报社的译稿编审委员,有叁加APEC会议的口译专家,有英语系的资深教授。侯捷的英文程度在各位面前就像幼幼班一样。很多人听了这个会说,以你译作15本的成绩来看,这是谦虚之词。不,侯捷向来不做过份的谦虚,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很实在。我能够翻译十数本专业技术书籍,纯粹因为有坚实的技术背景。
由此之故,在众多的语言、翻译双重专家面前,今天我抱着分享与学习的心情而来。我的长处在於领域技术和中文能力,我的特质在於勇敢创新和用心。纯粹因为这四点,使我能够踏上翻译之路。稍後我会说明,关於科技翻译,成功的要素在哪里。
以下除非特别声明,当我说到英文,我可能泛指外文;当我说到翻译,往往是锁定在科技翻译;当我说到科技翻译,往往我说的是计算机领域里的观察。而当我说到计算机领域的翻译,我说的是书籍翻译 ─ 现实业界对於单篇计算机技术文章的翻译需求,不存在规模量。
● 翻译的贡献与地位
各位进入翻译研究所,对於翻译带给国家社会人民的贡献,不论是出於自己的认知,或是出於师长的耳提面命,一定都已知之甚详。现今全球态势以英语为主流,而我们并非英语系国家,翻译之於我们的国际资讯流通,乃至国民的知识追求与素养提升,更显得重要。科技翻译尤其如此。
○《基度山恩仇记》原文版
容我请问在场各位,谁读过大仲马的《基度山恩仇记》?我不敢做田野调查,所以各位不必举手。假设有50%的人读过。再请问,谁看过《基》书的原文本?估计不超过两个人。
那么,小仲马的《茶花女》呢?李察·巴哈的《天地一沙鸥》呢?梅尔维尔的《白鲸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但丁的《神曲》呢?谁又看过它们的原文本?
这些书籍,很多人知道,很多人看过。因此,无庸多言,一个好的翻译人才乃至一位大翻译家,对於国家社会人民的贡献,无远弗届,难以估计。民初严复先生翻译了《天演论》,在动荡大时代中引导多少热血青年救亡保种追求富强。当代中国翻译界翘楚傅雷先生(1908~1966,钢琴演奏家傅聪的父亲)也翻译了许多海外文学经典,对文艺和美学做出许多贡献。
翻译是一座挢梁,没有挢梁,那些缺乏撑竿跳绝技又不会游泳的群众,没有办法到达彼岸。
○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翻译事业
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翻译事业,大概是佛典的翻译。如果不是历史上出了几位杰出的佛典翻译人才,将玄奘带回来的梵文佛典翻译为中土文字,佛教和佛学不可能如此广泛地深入广大民间。最着名的佛典译师「四大天王」是玄奘、鸠摩罗什、法显、真谛。稍後我有一个关於鸠摩罗什的传奇故事,要与大家分享。
○海峡两岸最大的翻译事业
目前海峡两岸最大的翻译事业,桂冠落在「计算机相关书籍」上头。不仅书种繁多,更迭快速,售价高昂,版税或稿费也比一般文艺书籍高上许多。在台湾,一本中文电脑技术书籍定价600元十分平常,1000元的天价也出现过。译者的版税普遍是10%,15%也听说过。酬劳反应出市场利润,我们可以推想计算机书籍的红火程度。
○必也定位清楚
翻译这档事,针对不同的读者群,需有不同的考量和不同的作法。今天既然谈的是「计算机技术领域」的科技翻译,让我先将读者定位清楚,才好谈下去。
我想基本上不会有人把「Windows 2000 使用指南」或「计算机基本概论」视为科技书籍,也不会有人把小学、中学、高中生看的电脑科普读物视为「科技书籍」。因此,今天所谈的计算机科技翻译,我把读者定位在大学和研究所程度。也许你没有这样的学历,但你有这样的程度,也算。
做为一个科技输出量少於输入量的国家,我们的科技教育的确需要仰赖良好的翻译。请注意,我说的不是科技研发,而是科技教育。科技圈中最顶层的研究圈,并不存在翻译的需求,但是教育圈亟亟需要大量的优质翻译,以补国内严重贫血的高阶技术读物。高阶技术读物的读者,一方面是国家未来科技研发的生力军,一方面对於技术的本质,还在学习阶段,对英文的掌握度,大多还没能够成熟到可以快速而精准地吸收国外成果。他们阅读原文书或许问题不大,但不可能像阅读中文书那么快、那么印象深刻、那么有效率。
另一个读者群是业界工程师。工程师永远在专案中无夜无日地走过365里路。虽然技术水平和外语能力可能比起学生时代成长许多,但由於时间受到挤压,优质中译本的出现对他们的求知仍然不啻荒漠甘霖。我对工程师的生活与需求太清楚了,因为我就是(仍然是)工程师,我周遭的许多朋友也都是工程师。
这里突显一个问题:有英文阅读能力的人,需要中译本吗?我相信中译本对於绝大多数读书欲望尚存的他们仍然有很大的吸引力,前提是一家值得信赖的出版社和一位值得信赖的译者。(国外具规模的科技出版社都有「技术编辑」这样的编组,扮演催生好书的关键角色,但在台湾我还没能幸运地看到过起真正作用的技术编辑。)
●目前的大环境
大家都承认科技翻译的重要和贡献。贡献理应和地位成正比,但是在台湾,我对科技翻译的感觉是「有贡献,没地位」。尤其计算机书籍翻译,简直到了地位沦丧的田地。你如果对别人说,你是一个同步口译员,人家会承认你的专业,承认你的地位,尊敬你。你如果对别人说,你是一个计算机书籍译者,人家嘴上会说「哇」,心里头则说「哦」。说「哇」是因为找不到适当的回应,说「哦」则是「原来如此」之意。所以你只听过「口译专家」这个敬称,你听不到「计算机翻译专家」或「科技翻译专家」这样的敬称。
这其中最大的原因是,前人把事情做坏了,做烂了,整个圈子成了酱缸。计算机翻译书籍是所有书籍中最有基本市场、单价最高、又最轻率推出的一个书种。前两者很容易理解,因为计算机科技最是红火,最是日新月异。但为什么最轻率推出呢?因为理应由专业人士执笔的工作,却以一群毛头小伙子为翻译主力,又没大人把关。计算机的进展太快,令业者每在「过时与库存」的压力之间徘徊无奈,不敢给译者充裕的时间完成作品。另一方面又由於有基本市场撑腰,因此睁一眼闭一眼地把某些只具读者实力的人,错放到译者的位置,再把这么胡里胡涂完成的作品出版给其他读者看。大学生、研究生、兼差打工,就是业者最好的「储备人才」。如此「译者共读者一色,钞票与臭名齐飞」,造就出「学生译书给老师看,小孩译书给大人看」的奇怪现象。(计算机中文书,大学教授大概不看,但是专科高职老师可能会看,会用来教学)。
从实际作品观之,显然有太多译者,面对他所翻译的技术主题,和他的读者一样陌生(甚至更陌生)。此外,经历十数年「科技与人文分离」、「独尊智育尤尚理工」的环境薰陶之後,有多少年轻人具备堪读的文笔,可译出堪读的文句,实在大有疑问。关於这个,稍後让我举些例句娱乐各位嘉宾。
书籍的演进更迭过快、翻译主力的年纪过轻历练过浅、业者的短视┅,这些因素使得十数年下来整个计算机翻译界缴出远低於60分的成绩。在恶性循环、劣币驱逐良币的情况下,优秀人才不愿投入,更加深了环境的恶劣。甚至译了本书却躲躲闪闪不敢让人知道。利之所趋,更有极端恶劣的业者变本加利地制造垃圾,甚至坑杀年轻学子的纯真。
幸好,情况有好转迹象。恶劣的业者倒闭了,恶劣的书籍开始有了大量的批评(感谢网络)。愈来愈多的「道」书(Design Patterns, Refactoring, Programming Pearls...)和深度的「器」书被有胆熟有眼光的业者邀请一批好人才翻译出版。
最糟的环境,读者需要最好的选择;最糟的环境,对优秀人才是最好的机会。众人皆醉之中尤其显出「我独醒」的可贵。过去以来大家都在矮人国里找高个子,今天真正的高个子到矮人国去,不是一下就鹤立鸡群所向披靡了吗?恶劣的环境不是优秀人才的阻力,正是绝佳的机会。台下各位翻译界的精英,如果你们想走科技翻译这条路,恰逢其时。
●计算机图书翻译的盲点
究竟是什么盲点,造就了目前的穷山恶水?